Some are born to endless night.

  Wintermeer  

脑 · 御手洗洁的热情

——将我的大脑销毁,里面曾有对你违背伦理的痴狂。



1990年正月,日本,横滨马车道。

新年的伊始就如同DNA所螺旋排列的形状一般,是由空气中发光的尘屑、砰砰作响的锅子中不停冒着香气的青花鱼,与系着围裙的石冈君时不时来回在屋内移动的身影所重复组成的。尽管思绪偶尔会飞去曾经我们所到过的地方待上一阵,像是在英国某个下着阴湿小雨的村庄,或是在希腊某个日照充足的海岸,等到大脑疲惫的时候,它又会飞回到此时我们所立足之处。不过就算躺在沙发上,随手从桌上拿个什么东西挡在眼前,我的视线仿佛拥有能够自主穿透物体的能力,能灵敏捕捉到屋内除我之外,另一个影子的动向。我集中精神眯眼一看,手里是一封已经被石冈君拆封过的信件,快速地扫过长达几页的冗长内容(真希望我以前的学生们在写研究报告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激情),信的最后是对石冈君的邀约。

既然石冈君已经读过,那么也没有将信处理掉的必要了。我挠了挠许久没修理过的乱发,随手将信放回到桌上。此时顶着一头几个月未修理过的头发,与解决信的末尾邀约所令人懊恼的程度相当。快速思量一番后,我决定先处理前者,但马上被石冈君叫住了。

“御手洗,要出门吗?”他拿着正冒着腾腾热气的勺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问我。

“去楼下的理发店。”我换上大衣,又瞥了眼躺在桌上的信。

“上午我去超市的时候发现那家店倒闭了,真是意想不到啊。”

在失去了出门的理由后,我栽进沙发里,用手向后拨了一番头顶的鸟巢。“石冈君,帮我剪头发吧。”

“可是我的手上有鱼腥味……”

“没关系,来吧。”

从房间里拽出一张英文报纸后,我搬张椅子去了阳台。石冈君用刚换下来的旧床单,就像是在理发店里接待客人的理发师一样,将床单从前面绕着我的脖子围了一圈,然后用平时分类纸张用的夹子将床单从我的脖颈后方夹住。假设此时有人在观测万花筒内的蓝色球体,那么他首先看到的会是被云雾包围的海洋,如果稍微偏转视角到陆地并穿越大气层,他将会看到今日风和日丽的横滨。而在此时此刻我所在这城市的一隅,竟然难得很少能听见车辆驶过的声音,宁静的空气仿佛将人带回到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如果不是一道银色的闪光划破我的余光,我或许还能在这舞台上继续扮演几世纪之前的居民。那是石冈君手上握着的一把在我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牙剪。经过阳光的反射,它正时不时提醒他人关于自己的微小存在。

“石冈君,你什么时候买的牙剪?”

“你忘了吗?上次你让我去超市买的呀,说是要给小狗修剪脚边的毛发。”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御手洗,稍微抬一下头。”

随着眼睛视线的转移,我将攥着报纸两边的双手抬高了一些。印入眼中的第一个巨大标题,写着关于加州某政客受贿事件的最新进展。

“你有白头发了,御手洗。”

“噢?”

右边的版面则是一整页关于某美国当红女星的风流韵事。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新闻媒体的确很会吸引读者的目光,将女星和不同男人的几张合照放在版面中间,即使有像我这样的读者故意不去读这一版面,在翻到下一页时也不会觉得一无所获。

“要剪掉吗?”

“悉听尊便哟。”

可惜我看不见自己的头发在石冈君的指缝中最后迎着冬风摇动的样子。随着剪刀徐徐开合的清脆声音,它们有些落在了我的视线盲区,有些则沿着我身前的床单滑落到地上。

“等到以后白发越来越多,总不能都剪掉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白发变多也是好迹象啊,石冈君。”

“人在衰老,这也是好迹象吗?”

“我所指的是用脑哟。白发的出现,证明我有在好好地运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啊。”

我腾出一只原先攥着报纸的手,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大概全部都是关于学术理论,或者国际形势的问题吧?”

“不尽是。”

“嗯?”

“比如我刚才就在想你放在桌上的那封信件,那位像是森真理子二号的女性读者指明要和石冈先生约会。你看,现在我们应该是在想着同一个无聊问题吧,石冈君?”

无需去看他的脸,就像一个画家面对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体模特,闭上眼睛都能想到对方的表情变化。我的模特此时一定在惊讶我竟然读了那封被他忘记收好的信件,脸颊开始缓缓涨起红色。那可能会像是伦勃朗所绘出的淡红色,通过时间的加速,在他冷色的皮肤上反复叠加一层又一层的色彩,但依旧能看清那埋藏在色彩之下的皮肤脉络,并隐约地勾起想让人伸手触摸的欲望,通过大脑所接受的信息来确认对方是否真实。当然真实了,我的画中人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想着或许是委托,去一趟也无妨。”

“十万火急的委托可不会出现在无聊长篇大论的结尾处哟。就算是在国外写论文或是学术期刊的时候,作者们一般也都会把最重要的摘要放在文章的开头,你说是吧?”

“可是……”

“很可惜,信上提到的那天,我们有另外的委托人要拜访。”

即使石冈君拿着剪刀走到我面前,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能够威胁人或是任何一只小动物的气质。他也不像那性格欢快又机敏的费加罗,懂得挥舞手中的工具去赢得观众的喝彩。笨拙的理发师弯腰贴近我,用认真的眼神打量我额前的头发。冬日的太阳此时成为了他眼睛的颜色,寒冷的冬风也化作了他温热的鼻息,或许这是个温柔旖旎的正月,可以轻易让人想象到吹着长笛的牧神曾做过的,能让人心醉神迷的爱之梦,但我却不能像牧神一样和他的仙子在伊甸园内起舞寻欢,也不能像是大海中自由的雄鲸,在确定的时间内横跨地球的数个海洋,去确定的地点完成和有着相同目标的对象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这点上,我与学者们的遗传学说抗争,与宇宙的发展定律求同存异,但事实上一切不过是我的大脑所演绎的一人分饰二角的,无数场缺少观众和裁判员的辩论赛。我很庆幸世界上的助手们在多数时候都不如侦探拥有追踪蛛丝马迹的能力,毕竟我或许尚且不具备能在我的助手面前隐藏马脚的本能。



1983年夏,日本,横滨马车道。

光和影,日与夜,跳着探戈的舞者总是习惯于不断在对方的领地来回探索,而我和石冈君似乎正过着这种生活。这个季节的夜晚既危险却又似乎具有致命性的芳香,从生物角度来看,就仿佛会利用蜜腺分泌花蜜以诱捕昆虫的,那种带有坏心思的花朵似的,pavor nocturnus!

而石冈君是例外。显而易见地,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即使在因为停电而倍加闷热的夏夜,他也完全没有察觉到来自昆虫的私心。我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面前点着一根正苟延残喘着的蜡烛,上面的火光不知是因为从阳台方向吹来的晚风,还是因为感受到了我的愿望,一阵阵激烈地摇曳着身影,像极了因为备受期待而要把底下白蜡吞噬殆尽的样子。 它当然不能马上完成自己身为演员的使命,如果暂时还不能成为撕破黑夜的导火索,那么它就还要履行帮昆虫进行伪装的职责。那只昆虫此时正抱着吉他,教身旁陷在沙发里的石冈君唱着纲岛时代的披头士。

“...'there is no one compares with you.'”

“'zere isu no wan...'”他停顿了一下,“co-m...pe?”

“Compare.”

“com-pe-ru...”听起来就像是他的舌头被打上了两个结,“御手洗,这句歌词是什么意思呢?”

“'there is no one'是没有人的意思,'compare'是相比较,整句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能与你相比’哟,石冈君。”

借着清辉,我察觉到他的肩膀微微向下耷拉起来。

“石冈君,假设现在我们提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波洛侦探,关于他的外形特征,你最先想起来的是什么?”

“长得像是鸡蛋的脑袋?”

“还有呢?”

“……他的胡子吧。”

“对,而胡子这个单词是'moustache',如果是熟知波洛的人,一看到这个单词就会想起那位精致的比利时侦探和他最具标志性的小胡子吧?”

“确实很容易联想……”

“再比如我提起'melancholy',意思是‘悲哀的’,你能想到在你听过的古典乐中和悲哀有关的曲子吗?”

“……肖邦的第三号练习曲,或者马勒的第九号交响曲吧。”

“幸好你对音乐的审美总是比对女人的要高一些呀,石冈君!确实也可以联想到你所提到的这两部作品,或者可以直接想到普朗克的某部钢琴独奏曲,它的名字就是'mélancholie',虽然英文和法文的写法有细微的不同,不过相信是石冈君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区别。你看,记忆语言就像是记忆你喜欢的那些女性偶像,将人名和脸进行一一对应可不比前者简单呐。好啦,我们继续吧!”不顾已经开始昏昏欲睡的石冈君,我继续弹起了吉他。

“'...I know I'll often stop and think about them, In my life, I love you more...In my life, I love you more.'”

他在我身旁抱着膝盖,面朝着我,纤瘦的身体陷在他喜欢的英国风沙发的靠背里。在挣扎着的烛光熄灭的前一刻,我看到消散在余光中的一缕白烟,和他额前几缕垂发下闭着的眼睛,看来他错过了最后的列侬和麦卡特尼转交给他的情信,也未察觉到我将吉他从怀里拿开的声音。在阴影的栅栏中端视月光下的他,那银色光束中跳着舞的尘屑落在他的头发和鼻尖上,或许狱中的王尔德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端视过最后罄竹难书的情人,但在我面前睡着的人更纯净。在他面前,我似乎能够证明自己与管风琴的销钉真正的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销钉没有欲望,而Kiyoshi Mitarai的欲望可以比阿斯蒙蒂斯更丰裕。在此时此刻,谁又会考虑作品最后的结局,好或者坏的denouement?我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在鼻尖要蹭到他的额头时,又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可惜这是名受理性支配的阿斯蒙蒂斯。



1994年秋,日本,横滨马车道。

以日本进入平成时代为分界线,世界仿佛滑入了扭曲动荡的平行空间,在这期间最受世间轰动瞩目的或许是戈尔巴乔夫在隆冬中发表的电视讲话,随后苏联解体的新闻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铺天盖地,例如飞向了在三个月之后对种族隔离制度进行废除的南非、之后同样经历分裂的捷克与斯洛伐克,以及在横滨终日无所事事的闲人身边。此时日本已经经历了好几天反复无常的天气,白天阴雨连连,不断往人心染上阴郁的黑色。连续几日地,我都习惯坐在阳台边的书桌前,生了根似地盯着时而接收从美国发来邮件的NCE电脑,不然就是在等邮件的间隙读书喝茶。在集中精力思考的时刻,我变得不太能感知到石冈君的动向,就算他像德古拉伯爵一样大晚上从窗户四肢并用地爬出去,我也没有向外探头惊讶于他这个奇异举动的心思。

就在这段时间的某一天下午,我一如即往地抱着脑袋缩在椅子里,盯着几分钟前我在波士顿大学的好友发来的邮件:


亲爱的Kiyoshi,

以下是关于我们昨天话题的继续。

我这学期正开始着手关于肥胖症与大脑联系的论文研究,考虑到实验规模及数据大小,计划之后在马萨诸塞州范围内的医院征集志愿者。你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质疑我这个实验的普遍性的人吧。我很感兴趣你在昨日的邮件中提到关于神经元的新猜想,我也同意你所说的观点,在这个年代试图证明神经元的发展和人脑组织保存方式的关系目前的确尚有些困难,毕竟不管在哪里进行实验,都必须优先考虑伦理与道德问题。或者你对此是否有任何大胆设想?你的想法对我而言总是非常有趣的,我非常怀念以前两个人在电话里彻夜争论课题的日子。如果有机会的话,真希望还能在美国见到你活跃的身影。

期待你的答复。


最后是朋友的署名。隔着无际的大洋与颠倒的日夜,我们不得不依赖于这种区别于纸质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难以言喻的,此时我的心正出于来自某种莫名缘由而开始以迫不及待的频次鼓动起来,各种奇异古怪的思想理论在脑中开始疯狂交缠演绎,直到石冈君的声音突然闯入屋内。

“御手洗,你在听我说吗?”

余光中,他在将沾了雨水的伞收到靠门的小角落后,朝书桌这边走了过来。

“你说了什么?”

“上次我们一起去医院拜访的那个从绑匪手里救出的女孩,她出院后就要和负责她的主治医师订婚了,但是……”

“噢?这不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吗?”

“她请求我拜托你,帮她算算这是否是一桩天作之合的婚事。”说完,他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放在我的键盘上。

“天作之合?什么是天作之合?”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将双脚搭在桌上,“如果她唯利是图,嫁给高薪又受人尊重的医生自然是天作之合。如果不贪图名利,嫁给一个踏实工作的老实人也不是坏事,更别说是两情相悦的情况了。”

“可你是见过她的,她是个还没从大学毕业的女孩呀!”

我漠然地摆摆手。“不分雌雄,名为人类的生物从还在母体的时候就已经会为自己做打算了啊,石冈君。好啦,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曾不止一次为类似的委托争辩过,现在可以请已经汲取过经验的你,让我独自思考问题了吗?”

“就算是这次的我,也是在诚心诚意拜托你的。”

“关于占星术的东西,你从我这所学的已经完全能够应付对方的委托了。”随后,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脱口而出——

“试试自己解决问题吧,石冈君。”

此时的石冈君或许又从我这里感受到了逐渐在屋里膨胀开的失望感,闷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注意到他留在键盘上的纸,沿着折痕打开一看,上面是两行很娟秀的字体,一行写了关于自己的出生信息,一行写了感谢的话。我有些懊恼地顺手在信的背面写了对方想要的回复,然后将纸放到石冈君出来一定会最先看到的地方。


我亲爱的朋友,

日本的天气和人心一样反复无常,如果地球也有个像人脑中枢一样的东西,我想天气说不定会如人所愿的晴好吧!

我很高兴你对我的设想产生兴趣,但目前的我就像是在身处暗无天日牢狱中,正一日复一日挖着可笑地道的爱德蒙。在没有遇到神甫之前,即使生活有各种各样的委托作为调剂,那也还不如一杯质量伪劣的红茶有味道。如果现在我能为我所设想的研究出力,我倒是很乐意在不被窥探隐私的前提下,为研究献上自己的大脑,可现在的我不比坦塔罗斯好过(就像是受了他的诅咒似的!)。

希望你的研究和生活一切顺利。

Kiyoshi


在关掉这封未被发送出去的无聊邮件后,我拿上角落的伞离开了家。



1980年冬,日本,横滨马车道。

“先不论作案手法,我猜动机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吧?”

“为什么?”

冬日的夜晚,我窝在沙发里品着对方刚泡好的红茶,和还在料理台前洗着茶杯的石冈君讨论当下的案情。

“不是经常有的吗?像是两男一女的情况,不考虑任何利益关系,如果一个A男把C男杀了,结论只可能是A男为了保护女方不受C男的欺负,或者嫉妒女方和C男的感情,才不得已选择将C男解决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了,况且这次的案件背景极其单纯,我们的委托人和她的两个男性朋友都是街边随处可见的混混呀。”

“你确定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吗,石冈君?”

“应该吧。”

“我得承认,你能直接从感情纠葛的角度入手进行动机分析确实不错。别看这件案子的作案手法复杂,那也只是因为你口中犯下案子的A男有着我们没预料到的高智商,他的动机相比手法而言可是再单纯不过了。”

“我说对了?”

“结论是对的,但在你的分析中,你好像忽略了人际关系中的可能性哟。A男也有可能是出于C男在感情上的背叛才选择以这么激烈的手段报复对方,当然,我还是得承认在这件案子中,你的推论是正确的。”

“那确实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啊,谁又能像你这个怪人一样想到第三种可能性呢?”他背对着我,往洗好的茶杯内沏起红茶。“这次我为了求证,可是亲自跑了一趟啊。”

我皱起眉毛,轻轻将茶杯放回到茶托上。“你跑去哪里了?”

“跟着那个男人去了几个地方,不过除了听到他打给女方的一通电话外,其他一无所获。”

“为什么不告诉我?”

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我吓了一跳,他的手以厘米的误差在空气中抖了两下,使手中茶杯里的液体倾洒了一些在水槽和料理台上。

“我刚才说了,对方的智商可比你想象中混混的智商要高出很多,石冈君。”

“能破案的可不只有你一个啊,御手洗。”

在我耳边听起来几乎是带着挑衅性的,听到他这样说道后,从下方顺着血液涌上来的冲动令我将左手伸出,让他光滑白净的脖子正好卡入我的拇指和其余并拢的四指之间,我的右手则从前绕过将他环住。但出于防止他注意到某种危险出现的考虑,我没有让他完全贴着我的身体。Mon chéri!

“这样的可能性你也没考虑过吗?”我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可的确什么都没发生啊。你看,我现在可是好好的在和你说话呢。”

有时候,或许确实是他更胜一筹。



一个人听勃拉姆斯时,我会思考自己的感情是否会像伟大的作曲家本人所经历的一般,无疾而终。已经记不清我和石冈和己共同度过的多少日与夜,有时我们会跑到世界的另一头探索奥秘,多数时候是在横滨某个名为马车道的小角落,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在纲岛那间破烂的楼房内,第一次遇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男人时的光景。在他离开后的某个时刻,我跑去浴室里洗了把脸,刺痛的内心迟迟无法平静,等到我从哗哗的水声中抬起脑袋时,眼前的镜子里却是多年之后奥斯陆的漫长冬天,和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


2015年盛冬,挪威,奥斯陆。


长着鹰钩鼻的银发老人看着积了雪的窗户上倒映着的人脸,不禁一时出了神。窗户的倒影上是两个年轻男人,一个是满头乱发不修边幅的侦探,一个是着装整洁干净秀气的作家,二人正面对面为由谁将从读者那寄来的土特产搬上楼这个问题不分上下争论着。而将脸转回到正确的角度后,坐在他面前的人既不是那个作家,他也不是那个侦探。

“教授,要是未来有能读取人脑记忆的科技,您会愿意将自己的脑捐出吗?”

“虽然我很欣赏你的想法,不过在未来的几十年内,不考虑任何必要的情况,或许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开发出这种违背伦理道德的技术吧,”在餐厅的灯光之下,御手洗洁红茶杯放在唇边,像是年轻时候似的冷笑一声,“就算是开发者自己也不能保证,在不采取极端手段下,自己的脑有一天不会被读取所有的隐私,你说是吧?”

“对您来说,所谓的‘隐私’具体指什么呢?”

真是个会刨根问底的学生啊,御手洗洁想道。

“银行卡的密码和存款、家里保险箱的位置……你觉得会是这些东西吗?”

学生没有回答,仍然在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面前的教授。突然,他看到教授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哀伤的表情。


你有和某个人共同生活过的经历吗?教授问他,不是家人,也无法成为伴侣,对方一直将你当作可以出生入死的朋友。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算起,两个人一起去世界的各个国家冒险,踏上埃及神秘的沙漠,走过英国古老的石砖路,或者哪里都不去,两个人在合租的寓所里各做各的事情。这样的生活也并不轻松,如果没有接到工作,两个人可能第二天就会在街头流浪。

但要是能每天喝上他亲手泡的红茶,和他一起听各种各样的唱片,就算只是为了晚上谁做饭的无聊问题而争论半天,无论接下多辛苦的委托,就当作是获得这些报酬的代价也让人心甘情愿。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看你的每一个眼神,他对你笑或者抱头崩溃的模样,他低头睡着时白衬衫下的微微起伏都能被技术清楚读取,那么……


年轻的学生见教授垂下了眼睛,连忙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您会愿意捐出自己的脑吗?”

而御手洗洁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在学生听来,他最后的回答如同窗外的流光一般,转瞬便融入了奥斯陆沉寂的暮色中。


END


——————


《脑》是热情系列的最后一篇,初稿是在2020年4月建立的,以石冈君的视角完成了第一节,中间因为岛田老师的事情搞得不想再动笔,直到这几天对御石的爱好像又回来了,遂决定以不同的方式(御手洗洁视角)完成此文。伦理和情欲是我一直很喜欢在御石文里探讨的两个主题,但真正做到了的可能只有此篇和先前的《秘密》,前者相对后者而言因为第一人称不同,描写某些细节时的语言运用的较后者更隐晦,读起来可能会更耽误时间。感谢耐心看完此篇的同好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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